郭明祥|魂断三秦

陇地一九六零年初春的一个傍晚，春寒料峭，北方的春总是姗姗来迟，燕子母亲打开面罐，看着罐底的面只够做一顿饭，泪水顺着清秀脸颊落进面罐中。

燕子父亲去南边大山深处大炼钢铁，那年53岁，就是万千炼钢大军里的成员，后半年，逃回来了，却在家乡饿死了，他用榆树叶子维持了一段时间，实在饿得受不了，就到附近的集市上去看有没有办法，结果，因偷吃了一个菜馍，被人殴打，倒在回来的路中，被人发现，抬回来的当天晚上就死了。

 二叔对燕子母亲说 ：“邻居家他三婶和娃打去年到陕西逃荒去了，听说光景不错，要不，你也和娃逃一口活命去吧。一家人不能等死”，燕子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用泪水做最后一顿黑面馍，平生第一次心如刀绞，也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在家做饭了。她坐在廊檐下土台上，抬头望着天空高挂的圆月，她又低头深情看着这院子的一切，故土难离在内心纠结，莫明悲伤和惆怅。塞满了胸口。

像许多山村院子一样，院子用不规则的青山石铺成，不怎么平整，陌生人不注意脚下就会绊倒。屋内好像刷了一层黑黑的油漆，脏兮兮地打着补丁的被子，多少年的破席千疮百孔，她顿感无有立足之处。厨房烟熏火燎，只有一盏小煤油灯，一闪一闪亮着微弱的光。两口小黑锅，一点像样蔬菜都没有，冰锅冷灶，只有几颗小得不能再小的洋芋。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这个就是她遮风避雨的家。

燕子母亲头上扎着绿头巾，一身不知是蓝是黑的中式连襟上衣，上面一层黑乎乎油垢，房子、主人、房内家舍，仿佛这里一切都涂上了一层黑油漆。是的，油漆也涂在她的心坎上，眼前是黑的，眼前的路，也是黑的。

早上天刚麻麻亮，阴冷得可怕。她，就要带着燕子逃荒要饭去了。看了这间屋子最后一眼后，带上一条麻布面袋，拖着不满十七岁的燕子，一步三回头，走向传说中的关中大地，八百里米粮川，因为那里饿不死人。

走出村子时，路过大槐树下张大爷的家，听说大爷因饥饿得了浮肿病，就在昨天活活地饿死了。张大爷的破屋里，闪着微弱的亮光，哭声不断，也许那哭声是为她娘俩这次石破天惊的壮举送行，坚定了她走向陕西的决心。怀里揣着用黑豆、发了霉的高梁，还有少量观音土做成的黑馍，这是他们唯一的口粮。吃完这后，想要活下去，只能讨饭了。

听村上外逃的人说过，有的还没走出甘肃就饿死在半路，因为大山里到处太穷，讨不来吃的，要想活命，就要去几十里外一个叫新阳的小火车站。到那里后，偷偷爬上火车，就能到达陕西境内。

娘俩不停地赶路，从太阳升起，一直到夕阳西下，一天又乏又累。吃完黑面馍，寻找到了一处能栖身的破窑，破窑旁边就是打麦场，就近撕扯了一些麦草铺在地上隔隔潮气，迷迷糊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娘俩在邻村讨了一口酸汤喝，边要吃的，边问路人陇海铁路线怎么走，正午时分，娘俩顺着一条山路看见了一列长长的火车，头顶吐着白烟，飞快地在山涧一路狂奔而来。像封神榜里的黑龙，腾云驾雾。

燕子兴奋地惊跳起说：“娘，你看火车”燕子母亲眯着还未睡醒的眼晴，远远地看这这个铁龙，心里想着，看到了它，她娘俩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燕子娘低声地对燕子说：“咱娘俩想要活下去，关键就是要偷偷地爬上火车”，娘俩在铁路边上一人家讨了一口水喝，这家人，家境好，女主人穿着干净漂亮，心底和善，看燕子娘俩挺可怜，就对她娘俩说道：“白天有人看是扒不上去的，扒车外逃隔三差五都有，只能扒拉运煤的货车，车头向东开就能到关中，但要等到晚上行事最好。”娘俩对漂亮女主人说了一声：“谢谢”，告别离去。

这是背水一战，视死如归，为了活命，只能放命最后一搏。山沟里阴冷风吹来，她娘俩在杂草丛生的渭河滩上，东躲西藏。瑟瑟发抖的燕子紧张地说“娘，我害怕”燕子娘抱着燕子说；“别怕，有娘哩。”饥肠辘辘地潜伏在草丛中一直等待时机。

这是一个山区小站，太阳西下，暮色渐渐降临，寂静的夜色笼罩着这个清冷的小站，只有车站的气雾灯亮着浑浊昏暗的灯光，只是偶尔听见火车的汽笛长鸣一声，划破整个儿黑色夜空的沉静，惊飞一树乌鸦，娘俩翻越过铁道护栏时，看见前面也有两三个逃荒的人，上前一问他们也是逃荒扒火车的，燕子娘对燕子小声说：“跟着他们。”随着蒸气机车头喷出浓浓烟雾，娘俩顺利地爬上了一节空空黑黑的车厢。咣当…咣当…咣当，火车轮压轨的声音越来越响，火车飞快地穿越在群山旷野之中，一会儿是黑夜的晴空，一会儿是一个隧洞，一明一暗中飞驰着，多么像她娘俩的命运，一会儿月朗星稀，一会漆黑一片。何处是她娘俩的归宿，既然登上这辆车，那就得听天由命吧！燕子娘的心中在无奈中感叹着，燕子头枕在母亲暖暖的腿上，早早进入梦乡，只有燕子娘茫然地遥望着苍穹。不知不觉中迷糊了起来，似乎看到了一笼刚出锅的白馍头，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围着馒头，但无从下手。突然，咣，咣，咣，砸得车厢猛响几声，娘俩在梦中惊醒，天已大亮，一个身穿铁路制服，满脸横肉的家伙，手提一个鎯头，恶狠狠地说：“快下车，谁让你们上的车”，娘俩吓得瑟瑟发抖，她们不知道坐了多久，火车已到陕地虢镇小站，车停了下来。

娘俩被驱赶下了火车后，燕子娘向南看了一眼是巍巍秦岭，一看比老家山还高，心想肯定又是穷山恶水，穷怕了，不能去那里，顺着一条国道往北走没有大山。此时的娘俩已经踏上了虢镇塬，这个地方，陕甘两省，闻名遐迩，是八百秦川的西端，放眼望去，一马平川，这就是传说中的八百里米粮川，笔直的公路边杨柳依依，田野中，一片绿油油正在返青的麦苗，一望无际，心情豁然开朗。再向北走就是闻名天下九州，唯雍其昌，人称西府凤翔。

燕子娘俩好像看见了圣地一样地兴奋，燕子娘高兴地笑着对燕子说：“狗狗娃，到这里就饿不死咱娘俩了”。但回望一眼是回不去的故乡，向前走前途渺茫，想着背井离乡，寄人篱下，不由两眼泪挂两腮，已经分不清楚是喜是悲。

进村就得每家每户讨要，娘俩商量着分头行动，你走这个队上讨，他就上那个队上要，这样就能多讨要些食物，燕子娘在路上时就教会燕子怎样讨得饭食，一路不停地对燕子说：“出门三辈低，进了门，叔、姨、大大，都要称呼到，千万别嘴硬，馍和面，只要给都要。”有时一天下来，嘴甜乖巧的燕子，总比母亲讨要得都多。

出门在外难死人，但是好人还是多。燕子和母亲分开各走一队。那天她进了一户人家，也许是运气不好，走进了一个二杆子的家。那家男人在当地说是出了名的二逑货。燕子进了门看见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壮年男子，便叫了声：“大哥，给点馍吧”，那二杆子货一看燕子是讨饭的，狗眼看人低，操着本地口音说：“让哥亲你一口，再摸一下你的奶头，照着奶头的大小，哥就给你多大蒸馍，”吓得燕子魂飞天外，哭喊着，哀求到：“哥，放了我吧，我还小。”哭闹声惊动了走亲戚路过这里的少年李怀仁，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身穿一身中式的对襟褂子，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犹如张飞在世，大呵一声，“放手”，嘴里怒骂道：“驴日的，你连要饭的人都不放过，看哪天遭雷劈死你！”一阵哭爹喊娘的叫骂，引来半庄人看热闹。二杆子自知理亏，灰溜溜走了，从此二杆子对怀仁怀恨在心。哭声引来在别的队上讨饭的燕子娘，燕子一见娘，娘俩抱头痛哭，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纷纷慷慨相助，馍、面粉，都送来了，在叹息的怜悯声中，在惋惜中，娘俩依依惜别那个村里的恩人。

从那以后，娘俩结伴而行，一前一后，隔开一户，这样也不至于漏掉一户，二来相互有个照应，就这样又一意外还是发生了。一户人家，主人不在，去隔壁游门窜户去了，燕子不知没人，但大门开着。燕子一进门就冲出一只大黄狗，狂吠不停。没等燕子跑得急，大黄狗便一口撕咬住燕子的棉裤，吓得她魂飞魄散。衣裳撕破了一个洞，一团棉絮扯在外面，好在人没伤着。

 一路走来，风餐路宿，披星戴月，己经三月有余，路边的绿树成荫，雍河水清清，潺潺流向东边，杨槐花尽情吐着她诱人的芬芳，满树峰儿採着一路馨香，金灿灿的油菜花盛开时，夏季就要快来临了。娘俩温饱都解决不了，哪里有看风景的心情。

 不知不觉来到了西府地。娘俩讨要的百家饭总算是能吃饱肚子了，就是每当夜晚来临，哪里是她们的安身之所？困扰着娘俩，每天不到天黑，就要找住宿的地方。平川大坝少窑洞。娘俩就选择打麦场，有麦草垛撕扯些麦草。天当被，地当床。第二天醒来经常是浑身上下沾满草屑。或者屈身在田野的庵房、水房里，但不能离村子太远，这一带有狼经常出没。要是有间破窑栖身最好，还能遮风挡雨。

 好在上天早有安排，命运之神早在秦代就为娘俩注定。秦始皇信风水，为了他的江山千秋万代，传说中要斩断关中龙脉，人工挖掘的一条咸阳至雍州，宽一里深千米的一壕沟，绵延二百多公里。岁月变迁，斗转星移，不知是什么年代开始，曾经有人在沟内的崖壁打窑而居，一直延续到了清代。壕沟南侧是条官道，上古时的驿站官道，当地人叫官路。顺沟而修建一直向东通到咸阳，这条官路就是沿用至今的西宝北线。这些壕沟里一路儿而去的窑洞，无疑给燕子娘俩提供了最好的落脚之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