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在相欠中相伴，这便是至亲 。

（我的父亲）

前段时间收拾了一大包旧衣服给二姐的孩子寄了回去。

这个丰衣足食的年代，谁家的孩子都不缺衣食；莫说旧衣服，就是新的，别人也未必领情。

二姐虽有五个孩子，抓养过程纵然比孩子少的人家多些艰难，但个个也是家人的心头肉，尤其二姐，自己省吃俭用，给孩子成长中所需的东西，一样都不会少。

我自己也是当妈妈的，对儿子的爱更是力所能及，但每次回家看着二姐怀中放下这个，又抱起那个，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爱犊之情，每每令我惊叹：一个母亲，怎么会如此伟大！

相较其他外甥，之所以念及二姐的孩子多些，我想，不是因为她的孩子缺少什么，而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二姐的确比其他姐弟更多不易——这是肯定的；我的微薄情意——哪怕几件旧衣服——也会让她感到，有手足在体悯着她，并因此将薄情的生活过得更加深情。

我们姐弟也多，也是五个，父母抓养我们可谓历尽艰辛。记得儿时，在那个物质贫瘠的年代，我的小姨是如何将一包又一包的旧衣服从清水河南岸的山上一路扛到北岸的王家湾村。有些衣服已经很破了，但她也背了来，说可以挑好处剪下来糊成褙子，然后做鞋帮用。

还有三姨、邻居李太太，以及很多我记不清的亲朋，总想到我爸妈抓养我们姐弟的困窘，他们穿旧的衣服从来舍不得扔，往往洗得干干净净的送到我家。

至今想起那些曾经温暖过我们的人，仍心存感激。是他们，让我懂得，人这一辈子，有很多东西比物质要重要，比如，人和人之间的情意。

二姐收到衣服后，给我发来一段孩子试穿衣服的视频。

因为老大在县城读书，视频中只有其他三个女娃。老二穿着我读研究生期间买的黑色金丝绒外套，老三穿的则是我刚工作时买的一件酒红色卫衣；老三还小，没有可穿的，趴在炕头不无羡慕地瞅着两个姐姐。

看着外甥女穿着旧衣服欢喜雀跃的样子，我百感交集，有幸福，也有伤感。幸福，完全因孩子的快乐而起；伤感，却不知从何而来。

因为沉浸在涌动的情绪中，没有注意到老四的失落感已经蔓延开来，我的注意力被她一句“就给我没有，哼”拉了回来。

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可爱，不但长相像极了我，就连撒娇的语气和模样，也像极了曾经那个在我父母面前撒娇的自己。

我对姐弟的孩子有着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溺爱，对他们的合理诉求从来没有拒绝的勇气。这种看似天然的慈爱，其实，和我常年在外有关。

于是，赶紧回复她：“哎呀，看娃心疼滴。丫丫给你买一套新的哈，碎丫丫回家就给娃买上昂。”

很快，微信那头传来一个非常清脆且振奋的字：“好！”

可是，下次回家遥遥无期，我怎么舍得让外甥娃历经漫长的等待呢？她还是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大人或真或假的许诺，她都会信以为真；如果我忘记，将会在她的心灵深处留下一个多么大的缺憾啊。

记得我七岁那年，舅舅答应给我买一条黄色的短裤而未兑现，至今，每当看到黄色短裤，我都会止步不前，尽管我知道，现在已并不需要这样的短裤。

不想让我的外甥娃长大后有类似我的感受，于是，周末我就去买了回来，并给她邮寄了回去。

（二姐的四朵金花）

妈妈得知我给外甥女又买了新衣服后，非但没有因此褒扬我，反而以非常刻薄的口吻斥责了我一顿。

怎么说呢，在父母眼中，我现在的人生境况是非常难以界定的。有时候，他们会为我能在北京立足而骄傲不已，在别人面前往往洋溢出没有掩饰好的自豪感；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为我现在还没个房子而滋生出无尽的忧思。

在父母那代人看来，我这个年纪了还没房子，不管表面如何繁华，到底不算过得好。只是，每次提及北京的房价，他们除了一声叹息，便是嘱咐我再不要给他们钱了、再不要给姐弟买东西了。

“他们都有房子，额（我）的娃啥也没有……”

虽然钱每次也拿了，东西也收了，但他们因为有对我的体悯，让我感到原来付出是这么幸福，继而在往后生活中自己更省吃俭用一些，也是无悔。

人世美好的东西太多，我只偏爱情和意。这是人到中年后，我在和生命意义有关的领域所获得的为数不多的硕果之一。

这次，还是这样的缘由，但我并不像以前那样假装顺从地要听我妈的话了，而是以翅膀长硬了的坚定姿态回绝了她。

说了很多，大概意思是：至亲之间，不就应该在相欠相伴而来的情意中给予彼此温情和敬意吗？否则，它和其他任何感情，有什么区别呢？

更何况，相较我给亲人偶或间给予的微薄物质，他们给予我的，则是用多少金钱也买不来的价值连城的东西。

犹记我儿子快出生时，念及无人照顾我生产、坐月子，我和老公陷入巨大的绝望，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才是活人刻骨铭心的艰难，是三姐，扔下自己的孩子来到我身边；

产假行将结束，想起没人帮忙带孩子，我彻夜对着幽深的苍穹喟叹的情景，现在想起依然鲜明，是妈妈，拖着千疮百孔的身躯来京，且一带就是一年有余；

还有其他姐弟，但凡我有诉求，无论大小，他们从来都是必应……提起买房，他们一个个磨刀霍霍，扬言届时砸锅卖铁都会帮我；

我的甥辈、侄辈，每当我回到老家带他们出去，他们在别人面前一句接着一句“额（我）的北京丫丫（或者：姑姑）”，那种显而易见的自豪感，让我倏忽忘记在北京的寒酸光阴，而摇身一变，成为他们心目中引他们为豪的长辈。

金钱很有分量，用它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人身处冰天雪地里，比金钱更重要的是炭火呵。

我的至亲，他们不但为我锦上添花，更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刻，义无反顾地给我雪中送炭，是我迈过一道道生活坎坷的力量支撑，仅为此，相较付出，我欠他们更多。

而我，远居他乡，能为他们做的，好像只能买点东西。这，远远不够。就这样，在相欠中，我们相伴；不离，也不弃。是为至亲。